交岔中学很阔气的是拥有一口井。

　　20世纪90年代的交岔，人们大多数靠窖里收集的雨水过活，而中学的这口井，无疑是一种奢侈。

　　这口井深达二十丈，坐落在学校操场下方的墙角处。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井房，平日门总是紧锁，只有打水时才会开启。

　　掌握这口井钥匙的人叫海忠，他身材矮小，仅一米六左右，精瘦而精明。他的衣服皱巴巴的，裤腿几乎没有干过，总是大片大片的湿块，上衣背上也有湿块，都是平时拉水时溅的。他的脸色就像他的衣服一样，好像从来没有洗干净过。一双大手，粗糙得像带着刺。

　　海忠是学校的元老级人物，陪伴过历任校长，对学校的过往了如指掌。然而，大家都已忘却他的真名，只唤他赛尔。在我看来，这虽为乡俗，却有不妥，小名在孩童时期叫尚可，成人之后理应避讳，毕竟这既有遮掩大名之嫌，又似有小瞧人之意。但从未有人称呼他为海忠或海师，大家都叫他“赛尔”，发音极快，几乎只听到一个“赛”字。我也入乡随俗，暂以赛尔称呼吧，但绝无半分不敬，就如同称呼人的笔名一般，只因他这个名字更为响亮，知晓的人更多。

　　赛尔的主要工作是为学校的学生灶、教师灶以及老师们供水。两灶之水须确保足够做饭，教师每人每天限量两小桶。赛尔的水车是一辆架子车，车上固定着一个大油桶。油桶上方开有一个碗口大的圆孔，焊接了一截同样粗细的边沿。从这个口往进倒水，装满时也清晰可见。水桶尾部接有一个小水管，用木塞堵住。接水时拔掉木塞，将小水桶置于水管下方即可。

　　赛尔从早到晚都在井房忙碌着打水。除了供应学校用水，他还拉着水到小学、电管所、乡政府、医院乃至街道去售卖。一大桶水七元，那辘轳不知用坏了几个，手把被磨得极为光滑，原木中有一半都已磨得消失不见，岁月的可怕由此可见一斑。井绳也不知用断了多少根。我曾在那口井里打过水，二十丈的深度，光是井绳盘起来就如一座小山，转起辘轳来沉重无比，打一桶水都让人累得气喘吁吁。若有人问交岔中学谁最辛苦，我觉得他应该先去那口井中打一桶水，否则都只是臆断。

　　我在交岔中学工作过六年，才真正懂得什么是背井离乡。赛尔，这位交岔中学水井的守护者，仿佛生命源泉的忠诚卫士。那口井的水并非特别旺盛，且极深，根本无法用泵扬水。多年来，一直依靠人力打水。有时赛尔拉来的水浑浊带泥，倒在水缸里需几个小时才能澄清，这意味着井水几近干涸。井底时常塌方，打不出水时，赛尔便要亲自下井掏井，将淤泥一桶桶掏出。这无疑是一项艰巨而危险的工作，井太深，井底缺氧，人无法久留。掏井时，还得叫上几个人帮忙。赛尔说，井底已塌得宽阔，几头牛都能卧下。赛尔脾气极好，给每家倒水时，总是与人们谈笑风生。

　　每天晚上，赛尔会给每家把水供到。之后，他来到办公室，在沙发上坐下，与老师们一同观看电视剧。这时，便会有一位老师坐到赛尔身边，赛尔立刻心领神会，马上为他捏肩膀、按摩身体。那老师舒服得露出牙床，夸赞赛尔手法好，还说赛尔经常打水，手上有劲，按得舒服。越夸赛尔就越按得起劲，为他浑身上下按摩，还要捶几下腿。一边按，一边与他聊起与水有关的话题。

　　我们看电视剧，关注的是故事情节。赛尔却会说：“你看电视里的那水好吗？”有人端起茶杯，赛尔又道：“你杯子里的水一看就是井水，不是窖水，窖水是泡不出这种颜色的。”一个老师穿着新衣服走进来，赛尔说：“好料子啊，一水都没洗过。”

　　我静静聆听，他的心中仿佛有一部《水经》，水已深深融入他的生命。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离不开水，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。（马君成）